冯梦龙阵型 冯梦龙其人
冯梦龙为什么化名兰陵笑笑生创作《金瓶梅》,又为什么要化名欣欣子、东吴弄珠客、廿公来为此书写序跋,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。
容肇祖曾指出:
「《情史》与《智囊》及《谭概》为一类的书籍,而《情史》独不自署姓名,且不署『龙子犹』假名,只用『龙子犹』之名作序,称作者为『詹詹外史』,大约以中间有近于秽亵之语,恐来谤议,故遂如此。」[1]
此论极合情理。较之《情史》而言,《金瓶梅》中的「秽亵之语」则更甚,冯梦龙当然只会以假名署在上面,绝不会直书其真实姓名。
综合考查各方面的情况,我认为冯梦龙化名的原因有如下几种。
编纂《挂枝儿》所遭诋毁的沉痛教训钮琇在《觚剩续编》中有这样一段记载:
熊公廷弼,当督学江南时,试卷皆亲自批阅。……凡有隽才宿学,甄拔无遗。吴中冯梦龙亦其门下士也。梦龙文多游戏,「挂枝儿」小曲与叶文「新斗谱」皆其所撰。
浮薄子弟靡然倾动,至有覆家破产者,其父兄群起讦之,事不可解。适熊公在告。梦龙泛舟西江,求解于熊。
相见之顷,熊忽问曰:「海内冯生挂枝曲,曾携一二册以惠老夫否?」
冯局蹐不置辞,唯唯引咎,因致千里求援之意。熊曰:「此易事,毋足虑也。我且饭子,徐为子筹之。」
须臾,供枯鱼焦腐二簋,粟饭一盂。冯下箸有难色。熊曰:
「晨选嘉肴,夕谋精粲,吴下书生,大抵皆然。似此草具,单非所以待子者。然丈夫处世,不应以饮食求工,能饱餐粗粝者,真英雄也。」
熊遂大恣咀啖,冯啜饭匕余而已。熊起入内,良久始出曰:「我有书一缄,便道可致我故人,毋忘也。」
求援之事,并非所答。而扶一冬瓜为赠。瓜重数十斤、冯伛偻祗受。然意甚怏怏也,且力不能胜。未及舟,即委瓜于地,鼓棹而去。
行数日,泊一巨镇。熊故人之居在焉。书投未几,主人即躬谒冯延至其家。
华筵奇胾,妙妓清歌,咄嗟而辨。席罢,主人揖冯曰:
「先生文章霞焕,才辩珠流,天下之士,莫不延颈企踵,愿言觏止。今幸天降玉趾,是天假鄙人以纳履之缘也。但念吴头楚尾,云树为遥,荆柴陋宇,岂足羁长者车辙哉?敢备不腆,以犒从者,先生其毋辞!」
冯不解其故,婉谢以别。则白金三百,蚤舁致舟中矣。抵家后,则闻熊飞书当道,而被讦之事以释。
盖熊公固心爱犹龙子,惜其露才炫名,故示菲薄,而行李之穷,则假诸途以厚济之。怨谤之集,则移书以潜消之。
英豪举动,其不令人易测如此。
(《觚剩续编》卷2〈英豪举动〉)
从这段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,冯梦龙当时「文章霞焕,才辩珠流,天下之士,莫不延颈企踵,愿言觏止」,在文人雅士中颇有盛名。
《觚賸续编》
至于他编纂的《山歌》《挂枝儿》等,以其俗语真响流传甚广,影响极致使一些青年人倾慕争购,有的甚至「覆家破产」,这引起正统的封建文人对这位怪杰的不满。
连冯梦龙的父兄也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,「群起讦之」,使冯梦龙在家乡没有立锥之地。
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,他只得「泛舟西江」,到南京去向恩师熊廷弼求援。而熊廷弼虽然欣赏冯梦龙才华出众,但对他的「露才炫名」的行为也颇为不满。
为了使冯梦龙接受教训,熊廷弼表面上轻慢冯梦龙,用粗饭糙食接待他,不直接给他路费,也不当面答应替他解围。而是致书故人,由故人给他白金三百作路费,并修书给当地官员,替冯梦龙解围。
社会的责难、父兄的「群起讦之」、恩师熊廷弼的间接批评,这无疑对冯梦龙是一个极为深刻的教训。
我们知道冯梦龙是一个功名思想较重、入仕观念很强的封建文人,他不能不顾及他的声誉。
《挂枝儿》成书于万历三十七年己酉,此时他已25 岁了。
他因编纂了《挂枝儿》而背上了「无赖冯生唱挂枝」的骂名,甚至连恩师也瞧不起他的「露才炫名」的「轻薄」行为。
如果他在《金瓶梅》的作者、评论者后面署上真名的话,那更会被人咒骂为「无赖冯生着金瓶」了,其所招致的诋毁将更大,这于他的仕途之梦的实现是极为不利的。
因此,在《金瓶梅》的初刻本上,他一律使用化名,这既是聪明之举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
《情史类略》
这里我们有必要利用背景这个范畴,把冯梦龙化名的进步实质放在明中叶以后的文化背景下去认真考察。
随着当时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的萌芽,在文化上也出现了一股猛烈冲击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的进步思潮。
这股进步思潮,无论就其哲学观还是文艺观都带有突出人的自然人性的特征。
李贽所提倡的「人即道」「道即人」「人外无道」「人本自治」的哲学思想,2可以说是这种哲学思想的杰出代表。
至于他在〈答邓石阳〉的信中对「道」的具体解释是:
「穿衣吃饭,即是人伦物理。除却穿衣吃饭,无伦物矣。世间种种,皆衣与饭类耳。故举衣与饭,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。非衣服之外,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。」
很明显,李贽把玄而又玄的「道」,从天上拉回到人类的物质生活需要的现实之中,更具有唯物主义的因素,更富于世俗色彩。
在季本、王畿、罗汝芳、李贽等人所形成的世俗哲学的思想影响下,明代的进步文艺理论家们先后提出了代表市民愿望的理论主张。
徐渭认为市井小民就是圣人,他在《论中‧三》中明确提出「马医、酱师、治尺棰、洒寸铁而初中者,皆圣人也。」
从这个基本观点出发,他的视线由传统文学而转向世俗文学,主张不讲格调,强调「情以发之」,强调文学创作写出客观事物与作家内心世界的本色,尤其是要反映出市民生活的「本色」「自然」与:「语入要紧处,不可着一毫脂粉,越俗,越家常,越警醒。」[3]
因此,他把「里之优唱」和「里唱之所谓宾之白」抬高到与远古的〈康衢〉〈坟〉的齐等地位,并为被视为「村坊小曲」的南戏正名,特别看重审戏中「取其畸农、市女顺口可歌」的音乐自然本色。
在艺术媒介上,他反对「秀才家文字语」,提倡「常言俗语」,并认为「越俗越雅,越淡薄越滋味,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」。
在戏曲上,汤显祖高标「主情」的艺术旗帜,明确宣布「师讲性,某讲情」。
他认为「人生而有情,思欢怒怨,感于幽微,流乎啸歌,形诸动摇。」[4]
因此,他特别强调戏曲的「至情」。他清楚地看到情与理的尖锐对立,在〈寄达观〉中说「情有者,理必无;理有者,情必无;真是一刀断两语。」
于是,他以艺术家的胆识与才气冲破程朱理学的束缚,用戏曲揭露了理学与封建礼教对妇女自然人性的扼杀。
他的《牡丹亭》便是戏剧界描写、肯定人的自然情欲,歌颂爱情自由,反对封建礼教的代表作品,也是他「以人情之大窦,为名教之至乐」的杰出艺术实践。
在诗文界,公安派三袁追求个性解放,提值人要「率性而行」,要敢于「享人世不肯享之福,说人间不肯说之话,事他人不屑为之事」。[5]
并且肯定「目极世间之色,耳极世间之声,身极世间之安,口极世间之谈」[6]
是人生一大快话。基于这种人生观,他们提出了「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」的文学创作纲领,认为文学要自由而真实地反映出作家性情、见识、趣味、个性等特征。
在小说界,李贽以其著名的「童心」说反对封建意识对纯真美好的人的初心的腐蚀,批判「孔圣之训」「反不如市井小夫,身履是事,口便说是事,作生意者但说生意,作力田者但说力田,凿凿有味,真有德之言,令人听之忘厌倦矣。」[7]
《李贽全集注》
他高度赞扬反映市民的感情、欲望、要求、生活的通俗文学,肯定了《西厢记》《水浒传》这类带有浓厚背叛封建礼教色彩的戏曲与小说是「天下之至文」,为提高它们的社会地位作了极大的努力。
在通俗文学领域内,冯梦龙不仅以理论,而且还以创作作出了双倍的努力。由于封建正统的文艺观念作怪,袁氏三兄弟所倡导的诗文革新,所承受的压力相应较小。
汤显祖所主张的戏剧革新,其戏剧题材仍囿于才子佳人的范围,结局仍为皆大欢喜的大团圆,再加上戏剧辞采华丽,其社会舆论的压力也相应较弱。
至于小说,本属稗官野史、道听途说、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,历来受到文坛正宗诗文的排斥。
又加之冯梦龙所倡导、所从事的又是通俗小说,以市井俚语写俗人的世俗生活,描写市井小人的物质欲望、精神欲望乃至情欲,这就更为封建统治阶级、封建礼教、封建正统文艺观所不容,甚至连某些具有进步思想、叛逆精神的社会名流也不甚理解,如袁小修对《金瓶梅》的否定便是突出的一例。
在这种情况下,要为通俗小说争得一席之地,没有坚韧不拔的毅力、巨大的勇气、巧妙的方式,是完全不可能的。
因此,冯梦龙在编纂三言等通俗小说时,时而化名「陇西可一居士」「绿天馆主人」「茂苑野史氏」,时而化名「无碍居士」「笑花主人」「抱瓮老人」,以期形成一个强大的阵容与诋毁通俗小说的各种势力来抗衡。
《金瓶梅》为我国古代通俗小说中最直接、最大胆、最真实、最集中、最露骨、最世俗化的长篇巨著,它刚一露面便被扣上「坏人心术」的罪名,被打成「淫书」。
在这种「四面楚歌」的形势下,冯梦龙一身化为兰陵笑笑生、欣欣子、东吴弄珠客、廿公,为《金瓶梅》的生存背水一战,其胆识、智慧及其文学功绩,将永远彪炳于中国小说史。
然而,冯梦龙对《金瓶梅》的肯定绝非到此为止。魏子云先生说:
「但冯梦龙这位在小说上曾花下不少精力的人物,又是苏州人,居然无只字论及《金瓶梅》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。
按一般常情论,冯梦龙不应该不提到《金瓶梅》,他居然一生无只字论及,实在违乎常情。他活到甲申变后,还为南明的复国大典付过劳瘁,怎么会只字未提呢?这是谜样的问题了。」[8]
现在通过考证,我们可以看到,冯梦龙不仅为《金瓶梅》的问世与刊行作出了卓越的理论贡献,而且在《金瓶梅》初刻本刊行以后的三至十年的时间里,他还两次肯定过《金瓶梅》,这是有资可证的。
泰昌元年庚申(1620),冯梦龙将罗贯中的《三遂平妖传》,由二十回增补修订为四十回,改书名为《新平妖传》。当旧版本被火烧后重版刊行时,他化名楚黄张无咎「重订旧叙」,说《金瓶梅》是「另辟幽蹊,曲终奏雅,然一方之言,一家之政,可谓奇书,无当巨览,其《水浒》之亚乎!」
肯定《金瓶梅》是用方言俗语写市井小人家庭生活的小说,为我国古典小说的创作另外开辟了一条新的创作路子,其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不在《水浒》之下,真是一部「奇书」。
《<金瓶梅>清河方言考》
冯梦龙还化名为吴越草莽臣,改写了《魏忠贤小说斥奸书》八卷本,崇祯元年戊辰(1628)在〈凡例〉中曾说:
「是书动关政务,故不学《水浒》之组织世态,不效《西游》之布置幻景,不习《金瓶梅》之闺情,不祖《三国》诸志之机诈。」
这段文字中,冯梦龙将《金瓶梅》与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相提并论,并精确地界说了这四部长篇小说各自的特点:
《水浒传》是反映劳动人民被逼上梁山的社会现实;《三国演义》是描写帝王将相在政治、军事、外交等方面的勾心斗角,《西游记》是通过虚幻的神魔世界来反映人间的客观现实;而《金瓶梅》则不同于上述三篇小说,它是写「闺情」,即是写普通男女之间的家庭生活。
可见冯梦龙运用比较文学的方法,通过对明代这四部小说的横向比较,指出各自的创作特色,第一次肯定了《金瓶梅》与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鼎足而立的社会价值。
因袭他的这些观点,李渔继而肯定《金瓶梅》「尝闻吴郡冯子犹赏称宇内四大奇书,曰《三国》《水浒》《西游》及《金瓶梅》四种。余亦喜其赏称为近似。」[9]
再继之,清初杰出的小说批评家、卓越的《金瓶梅》评点者张竹坡更是以其独到的艺术鉴赏力和非凡的胆识,更直接、更鲜明地肯定《金瓶梅》是「第一奇书」。
他们的上述评介,尤其是张竹坡对《金瓶梅》的评点,对《金瓶梅》的流传及评介都具有极大的推动作用,而这些观点又都是从冯梦龙那里衍生出来的。因此,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冯梦龙耗尽了大半辈子的精力,一直都在为《金瓶梅》正名而化名着文。
《冯梦龙 金瓶梅 张竹坡》 陈昌恒 著
注 释:
1 容肇祖:〈冯梦龙生平及其著述〉,《岭南学报》,1931 年42 卷。
2《明灯道古录》卷上。
3徐渭:〈又题昆仑奴杂剧后〉。
4汤显祖:〈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〉。
5袁宏道:〈与江进之〉。
6袁宏道:〈与龚惟长先生〉。
7李贽:〈答耿司寇〉。
8魏子云:〈从《金瓶梅》的问世与演变推论作者是谁〉,《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》(台北:时报文化出版事业公司,1981 年)。
9李渔:〈三国志演义序〉,《金瓶梅资料汇编》(北京:中华书局,1987 年),页236。
文章作者单位:华中师大出版社
本文获授权刊发,原文收录于《陈昌恒<金瓶梅>研究精选集》,2015,台湾学生出版有限公司出版。转发请注明出处。